◎ 蒋 勳
在中国历史上,晚唐和南朝的文学,其实都属于感伤美学。从李叔同早期的诗句中,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,灿烂华丽后的幻灭,隐隐含着一股忧伤。这也许跟他父亲早逝,母亲坎坷的偏房命运戚戚相关。他虽然出生豪门世家,却又感觉到豪门富贵并不是可以永远抓住的。少年李叔同已经可以嗅到艺术过渡到宗教的机缘,而这种美也是生命中通往宗教的桥梁。
二十岁时,李叔同南下到上海,曾自诩地写下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惊人之语。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自己文学才华的自负,让我觉得很有趣的是,他从比较传统的天津世家,南迁到新思潮不断激荡的上海时,忽然觉得身上有没落的、怀旧的东西革除,他剪辫子、穿西服,开始积极地接触新文学、新美术、新戏剧。这当中我看到了李叔同在新旧交替时代所受到的冲击。所幸他是一位通达的人,因此新旧之间,可以并行不悖。
在敏感的心灵里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中国的传统文化有太多的菁华宝藏。面对眼前西潮不断涌现的上海社会,这样一个老大的国家,要如何改革?他深深质疑,在这重重的撞击下,他有迷失的感觉,之后他涉足各种歌舞场所,甚至风月场所,他投赠诗词给舞妓、给歌娘,给他一些心仪的对象,甚至这些投赠的诗词一样带有极深的感情。
我一直觉得,李叔同给我最大的感动是他在生命当中对种种不同的生命型态,有着非常深情的眷恋。后来他到日本留学,依然还投赠很多诗词给这些风尘中所认识的朋友。
三十九岁出家的时候,就把这些诗词,转赠给他的好朋友夏丐尊,并题了前尘影事的字句给谢秋云,点滴中可见弘一大师一生深情如许。他的深情从早年的待人处事、情爱生活,到把自己完全归属到更高的生命修练后,一直绵延不断。对他而言,情可以是对人,可以是对物;可以是对自然宇宙,也可以是对整个生命更高的信仰。
他东渡到日本留学,是为了要接受新思潮。当时他写了非常慷慨激昂的《吊祭满江红》。其中谈到祖国的沉沦,及如何救赎众生等问题。词风宛若出自革命军人或是慷慨激昴的爱国志士之手,跟李叔同早期在天津时那种既晚唐又南朝的诗词风格,感觉上不太一样。我常想,如果今天要编一本中国近代文艺史,不管第一章讲的是文学或戏剧、音乐、美术,都非李叔同莫属。
因为他在日本上野美术学校,所接受的西洋美术训练,完全迥异于中国文人的传统训练。他发现西方的音乐、戏剧跟中国不太一样,他开始学和声,学习谱曲,也把一些西方的调子拿来,用他最专长的传统诗词去填词,如《送别》《忆儿时》《梦》等这些脍炙人口的歌曲,几乎都是他不经意间留下来的。李叔同在艺术的新旧交替中像是一个很有趣的桥梁,的确让我们看到在新旧中没有所谓谁好谁不好的问题。
我觉得李叔同的矛盾来自于他在新旧交替中同时看到了新旧的好处,不必为自己设限。他能去融合传统及西方的最大优点,而交迸出一个新的文化火花。
有时候和朋友吃饭喝茶,曲终人散,不经意会想到唱《送别》吧!以一个文艺创作者来讲,我们很仰望李叔同所留下来这么多好的作品。他在我们的生活中,已成为我们对人世间牵系挂念的感动力量,带给我们安慰,也带给我们鼓励。所以我想这是李叔同在艺术上非常动人的一页。
在日本上野美术学校读书时,他跟当时的留日学生欧阳玉倩共同组成一个新的戏剧团体春柳剧社。这个剧社是中国第一个受西方影响,以现代人的服装,表演现代人生活话剧的开始。我才说,中国近代戏剧史一定要从他开始,因为他是中国第一个近代戏剧的创办人。直到现在,日本还保留他们当时在日本演戏的资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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